2020年2月6日 美國之音 蕭雨
華盛頓— 三個月前,武漢居民張毅在餐館吃飯時,偶然聽到隔壁桌兩名記者在吐槽。
他豎起耳朵聽了一下,得知他們供職湖北一家傳媒,因為報導了一條負面新聞,被湖北省委書記拍著桌子罵了幾天,要他們寫檢討,說所有負面消息都不能報。
一個月後,一種神秘病毒引發的肺炎開始在城裡蔓延。
在官方的早期敘事中,這種病毒“可防可控”,“未發現明顯人傳人證據”。接下來的整整一個星期裡,武漢衛健委公佈的新型冠狀病毒確診人數始終停留在41例。
對官方的說法,張毅不買賬。“開始爆發疫情的時候,我就知道報出來的肯定不是真實的。”
武漢封城後,他第一時間接受了美國之音的電話訪問,講述了圍城給當地人造成的困擾。
“群眾現在感覺比較憤怒,” 張毅說,“我已經被警告過了,但是到這個時候,我必須要說,哪怕把我抓起來我也要說,再不說就沒機會說了啊!”
星期一(2月3日),武漢市民阿明也通過電子郵件聯絡了美國之音。他說,父親1月中在協和醫院體檢期間感染了新冠病毒。他在醫院裡陪伴父親度過了生命中最後的五天。
1月29日,阿明的父親去世。屍體直接被拉到火葬場,不准家人在場,15天后去領骨灰。阿明很怕最終拿到的不是父親的骨灰。
“武漢有很多很多像我這樣的人。這次病毒死了很多人,我每天都看到人死,很多家庭支離破碎,”他在一段錄製的視頻中說。“我爸爸辛苦了一輩子,工作了一輩子,為國家奉獻了一生,最後死了,死不見屍,也不允許舉辦追悼會,也沒有人來看他。”
“我覺得我爸爸太可憐了,就這樣死於非命,太可憐了,”沉默良久,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星期二(2月4日),前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許章潤一篇充滿激情、針砭時弊的長文《憤怒的人民已不再恐懼》在網絡上瘋傳。他用文白夾雜的特有犀利文風寫道:
“豕鼠交替之際,九衢首疫,舉國大疫,一時間神州肅殺,人心惶惶,公權進退失據,致使小民遭殃,疫癘散佈全球,中國漸成世界孤島。”
“國民的憤怒已如火山噴發,而憤怒的人民將不再恐懼。”
這不是許章潤第一次發出驚世之聲。
2018年7月,他在中國自由派智庫天則經濟研究所的網站上發表了一篇抨擊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統治的檄文。隔年3月,他被清華大學停職。天則經濟研究所也於當年9月被強制關閉。
一位要求匿名的中國大陸學者對美國之音說: “章潤是我的大學同學,安徽廬江人。此兄如果早生百年,不是譚嗣同就是陳獨秀。知不可為而為之,為民請命,獨闖險灘,當銘史冊!”
許章潤的新作很快在防火長城內被屏蔽。有人試圖通過微信發送文章截圖,對方的手機無法顯示。
在海外,許章潤的文章迎來廣泛喝彩,在頌揚他的勇氣和風骨的同時,也有人認為他似乎高估了“國民的憤怒”。
“國人絕大多數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只要沒傷害到自己,就沉浸在靜好的歲月中,為“武漢加油,中國加油”而感動,”有人留言道。
這個星期早些時候,中國人民解放軍門戶網站八一電視播放了這樣一段宣傳視頻:在武漢專門收治新冠肺炎的金銀潭醫院裡,一群身穿防護服的醫務人員握著病榻上患者的手,唱著“我和我的祖國,一刻也不能分割”,為他們打氣。
流亡海外的中國作家余杰說,中國人是“沒有共同體意識”的民眾。他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寫道:“他們不會真正信奉習倡導的’中國夢’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等口號……剩下的就只有絕對的自私自利,’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說實話,我對這個鹽鹼地不抱特別大的希望,因為覺醒的人太少了,”旅居加拿大的華人文史學者溫相對美國之音說。
“鹽鹼地”出自上世紀80年代中國國家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上一個家喻戶曉的小品《超生游擊隊》。女演員宋丹丹扮演的角色因為一直生不出男孩,一氣之下責怪“丈夫”黃宏說,“鹽鹼地怎麼能長出大苞米”。
溫相對美國之音說,他後來就常用“鹽鹼地”這個詞來指代中國——這個“災難深重,同時又相當板結,拒絕融入現代民主制度”的國度。
武漢疫情爆發以來,溫相一直密切關注,但也時常為牆內民眾的一些言論感到心灰意冷,比如“哭什麼哭,慌什麼慌?非典打垮中國了嗎?汶川地震打垮中國嗎?長江大洪水打垮中國了嗎?”
“其實我自己也知道,這個東西肯定是喚不醒的嘛,”他說。“以前好多人都說過類似的話,像馬敘倫(民國著名學者)都講過,就是一條狗,喊了將近100年也喊不醒。魯迅不也說過,’空留紙上聲’,寫了那麼多東西,最後就留下這些唰唰落筆的聲音,其實也是沒有意義的,大雪無痕啊。”
失望歸失望,溫相還是不斷在網上為疫情發聲。他說,大家都是中國人,遇到這樣大事,自己怎麼也得喊兩聲。
(為保護受訪者身份,文中阿明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