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秘「觀落陰」

德禮喜歡吃龍眼。他「出張」回到家鄉以後正是炎炎暑夏,龍眼盛產,他決定在夜市賣龍眼。
那是一個小型水果夜市,座落於臺中「樂舞臺歌仔戲院」的路邊,只有五六個攤位,沒有人索取權利金或租金。顧客是過路人或歌仔戲迷。每天黃昏,德禮開始設地攤,約四塊塌塌米大的草蓆上擺著一堆帶枝的龍眼、一捲細蔴繩、一把剪刀,另外有兩碟「電土」放在草蓆兩端,它們用來燃燒照明,右邊的電土旁邊放著一個磅秤,這些是德禮做生意所需要的全部貨品和設備。
阿蕊煮好晚飯後,準備兩個便當,帶去地攤和翁婿一起吃、一起賣龍眼,留下蓮華一個人顧家。
她獨自吃完晚飯後坐在飯桌旁邊讀書、寫作業。飯廳和兩間臥室在相連的三角牆頂開了一個洞,洞裏掛一盞燈,三房公用一燈,房子顯得幽暗。
寫完功課等待父母回家的那段時間使她覺得孤單而無聊,她打開唯一的小窗向外眺望,屋外一片漆黑,沒有月亮,只有幾粒小星點綴夜空。她自問:
「月亮到哪兒去了?『天狗吃月』嗎?怎麼沒有人在大街小巷敲鑼打鼓使天狗驚嚇,吐出月亮而逃跑呢?」
黑暗帶來恐懼。
她禁不住回憶不久以前走吊橋的驚險情景。突然,她失足掉入洶湧的浪濤裏,她喝了一肚子滿滿的水,肚皮脹得快要破裂!她在波浪裏漂流又漂流,結果被沖到河邊,全身濕淋淋,她顫抖著,吃力地站起來,捧著大肚子,拖著重重的腳步,走啊走!四處無人無聲,只有她肚子裏的水在走路時隆隆作響。
她走到一條小木橋,橋下和周圍都冒出茫茫白煙,她迷迷糊糊地走上了橋,隨即聽見有人用台語念道:
「奈何橋!奈何橋!行上奈何橋!腳也搖,手也搖!」
她的腳和手果然不自禁地搖了起來!
接著又有人念道:
「奈何橋!奈何橋!行上奈何橋!不回頭!不回頭!」
「行上奈何橋,不回頭!?」她清楚地聽到這一句,猛然大聲叫喊:
「我要來轉!我要來轉!」
她的頭從桌上抬起,酷熱和驚嚇使她的臉佈滿汗水、淚水和口水,桌上也濕了一大片。
噩夢醒來,不勝疲憊,她關起門窗,躺在床上想「奈何橋」的故事。
這個村子,每過一段時候就有兩位道士到來。
里長家有個寬敞的水泥前院,晚飯後點燈,道士穿上道袍,在院子裏擺一張約三尺見方的桌子,桌子前端的中間放置一個約八吋高的木刻孩童雕像,孩童手持中國古代的長柄刺刀,腳踏雙輪,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站姿。十二張圓凳以六尺為半徑對著桌子擺成半圓弧。村民聚集圓凳後面。
一位道士捧起孩童雕像,用台語說:
「我的『觀落陰』和別的道士無同款,他們請『土地公』帶路去陰間,我請這位『哪吒太子』帶路。『哪吒太子』是『李靖天王』的第三囝,武功真好,他雙腳踏的『風火輪』是兵器,會上天入地,呼風喚雨,把歹東西趕走。有人把這位神童叫做『三太子李羅車』,他來帶汝『觀落陰』去地府,會一路平安。 『土地公』無武功,而且每一個地區有不同的土地公,觀落陰的人到不同的地區,帶路的土地公就換,真無方便。所以我比別的道士多收一點兒錢,就是要予『哪吒太子』多一些金紙費用。」道士說罷,將木刻神像端回桌上。
「好!好!李羅車三太子帶路,多付一些錢。」許多村民異口同聲地回應。
幾個村民繳錢給道士以後就各自選一張凳子坐下,眾人圍觀,每次蓮華都跟着父母在場觀看。
「還有誰也要『觀落陰』?趕快!沒時間了,『觀落陰』有一段真遠的路要行。」道士問。
「誰要『觀落陰』?和你陰間的祖先會面?」里長也問。
在道士和里長的鼓吹下,觀眾吱吱喳喳一陣子,後來又有人繳了錢,蓮華的父親也加入行列,終於座無虛席。
一位道士宣佈:
「『觀落陰』要開始了,有身還是月經來的查某人(女人)趕快離開!若無離開,萬一有什麼歹事發生,我無負責。」
幾個婦人默默地離開,蓮華的母親有時候也離開。
十二位端坐在圓凳上的人被道士用黑巾矇住眼睛,他們的双手放在膝蓋上。
一位道士用一支木尺不停地、有節奏地敲打桌面,另一位道士開始念咒語,蓮華只聽懂其中的一句台語:「拜請拜請李羅車三太子來帶路!李羅車太子來帶路!……」其餘的咒語是否台語,蓮華不清楚。道士常常在桌前燒金紙。
過些時候,一兩個『觀落陰』的人開始搖晃,後來搖晃的人多了起來,接著有人開始坐著踏步,他們的双手還是放在膝蓋上。
「啊!有一個囝仔騎兩個輪子跑在阮的頭前。」一個「觀落陰」的人說。
「他就是羅車太子!看到羅車太子的人緊隨他行。」道士說。
「他的輪子轉真快!我追不到!」
「我來請羅車太子慢慢地行,輪子慢慢地轉。」道士說著,一面燒金紙。
蓮華的父親和另外幾個人仍舊端坐不動。道士繼續敲打桌面、念咒語、燒金紙。如此,又過一陣子,道士要那些仍然坐著不動的人取下黑巾,他宣稱:
「汝的八字太重,『觀』不落去。」
德禮和那幾個人只好成為觀眾。
念咒語的道士開始用台語和「觀落陰」的人溝通。
「路會暗嘛?看會清楚嘛?」
「路真暗!真歹行!」
道士又念咒語,燒更多金紙。
「現在有較光嘛?」
「有,有較光。」一位踏步人回話。
「有一些人也行置我的邊仔,我攏不認識他們。」
「絕對絕對不可以和他們講話!攏不可以和別人講話!」道士強調。
「有人向我搖手。」
「攏不睬他們!隨『羅車太子』行就好。」
觀眾屏息無聲。木尺敲打桌面和咒語的聲音在肅靜的院落和冷凝的氣氛裏顯得更加響亮刺耳。
觀落陰人看來似乎已經走了一段很長的路程。
道士念道:
「奈何橋!奈何橋!行上奈何橋!腳也搖,手也搖!」這句台語蓮華聽懂,印象特別深刻。
觀落陰人的手和腳開始前後左右搖擺,不過他們仍然坐在椅子上。
「奈何橋腳是滾水!絕對絕對不要看落去!也不要回頭看後面,才不會跌落去橋腳!」道士嚴厲警告,念道:
「奈何橋!奈何橋!行上奈何橋!不回頭!不回頭!」又問:
「有看到橋的那邊有一個老阿婆嘛?她會端一碗湯要予你飲,絕對絕對不可飲!你從她的邊仔行過就好!」
道士繼續念:
孟婆湯 不可飲
孟婆湯 不可飲
若飲孟婆湯
世事忘光光
兩三個「觀落陰」人作了一下閃避路人的姿態,接著擺步繼續走。
另外三四個觀落陰人還在手搖腳搖,於是兩位道士上前,一一按住他們的手腳,大聲喊道:
「轉來!不可以置奈何橋頂行那呢久!轉來!轉來!」
道士在他們背部一拍,觀落陰人頓然從座位跳起,道士取下他們的黑巾。他們如夢初醒,眼神茫然,被安排一旁休息。
通常只剩下兩三個人繼續觀落陰。
仍舊是尺聲、咒語聲和金紙火焰。
「有看到一個黑色真高的大門嘛?」道士問。
「有,有大門。不過『羅車太子』走了。」
「不要緊,汝已經到『閻羅王府』的門口了。有看到一個高高的人戴黑色的帽子、穿暗紅色的衫,拿一本簿子在顧門嘛?」道士又問。
「有,門邊也有『牛頭人身』、『人頭馬身』、『一個人三粒頭』,擱有人舉大刀、有人拿鐵鏈仔!我真驚!」

「免驚!你無做歹事,免驚。攏不可以和他們講話!你站置門口靜靜等。」
金紙燒得特別多,火焰使空氣更熱、氣氛更凝重、觀眾更緊張,有人被煙嗆到,有咳嗽聲。
道士問觀眾:
「觀落陰厝內的人要和哪一個祖先講話?把那個祖先的名和出生、過身的日子寫置一張紙予我。」
拍桌聲停了。道士一面念咒語、一面將名單和金紙一起燒。
過了一會兒,觀落陰人開始自言自語:
「啊!門開了,阮阿公出來了,阿公!阿公!我是阿土。」
「阿嬤,阿嬤,我是阿炎,妳會認得我嚒?」
「阿爸!我真不孝!無奉待你百歲年老,你就走了!」
「阿公!阿公!……。」
觀落陰人跪拜在地,一面哭泣、一面向過世的祖先說了好多哀淒的話,觀眾也為之鼻酸。
有人對一個觀落陰人說:
「給阿公講:咱厝內的人攏真平安,他的孫仔阿勇已經娶某生囝,請他免煩惱。咱今仔日拿西裝和真多錢要予他,問他擱愛什麼?咱後次擱拿來。」
觀落陰人依照家人的話一一向過世的組先敘述,道士把那家人給他的紙衣和金紙放在觀落陰人的面前燃燒。
「阿公講他的鞋破去了,置這兒買的鞋攏無好穿,擱講他離開的時,咱不記得給他戴他上愛的那粒手錶。」
「鞋,問阿公:他穿幾號的。」
「我知道幾號,阿公的鞋攏是我去買的。」一位婦人說。
「阿公講:這個媳婦實在真有孝,他的鞋、衫攏是媳婦買的。阿公叫汝要對她較好啦。」
「鞋和手錶,……」那位媳婦趕緊作筆記。
另一個觀落陰人說:
「阿爸在問:是怎樣阿福還未娶某(娶妻)?叫他快娶!」
「阿福仔,你有聽到嚒?你若無快娶某,連阿爸置陰間也會煩惱。阿爸講只要是查某的(女的),就可以娶。免擱揀(不要再挑剔)啦,『三揀四揀,會揀到一個賣龍眼』!」
阿福尷尬地低頭。
「阿嬤!阿嬤!我來看您了……」
有一個人含淚對道士說:
「師父,請你把這些金紙和這間厝燒予阮阿嬤,阿嬤在生的時攏無一間家己的厝好住。」
「阿嬤講:閻羅王安排她半年後去轉世,她無需要新厝了。」觀落陰人回應。
「厝已經建好了,予阿嬤轉世以前住較舒適。」
道士把金紙和紙屋燒了。
「咱阿英半年後就要生了,拜託閻羅王予阿嬤來咱厝出世。」
「你有夠憨!如這樣,阿嬤會變做咱的孫仔。」
「是哦?!問阿嬤:她會去哪兒出世,咱才去找她。」
「阿嬤說她也不知。」
「拜託閻羅王予阿嬤出世置一個有錢人的厝,閻羅王需要什麼,咱後次拿來予他。」
「你要給閻羅王送紅包嗎?」
「不是紅包啦,是給他答謝啦。」
「閻羅王才不管你這套!
觀落陰人是他家人和過世祖先的代言人,觀眾目睹「陰」「陽」兩個世界同時共存、互通信息的奇觀。
終於,道士宣佈:
「會面的時間到了,祖先要轉去了!」
「阿公,我後次會拿手錶和鞋來予您。阿公,您要保重。啊!阿公行入去大門的內底了。阿公 ……」。
「阿嬤,慢慢走,走乎好!您轉去就有一間新厝好住了。我會常常來看您。」
「阿爸,我會叫阿福快娶某,請您免煩惱!……
觀落陰人殷殷切切地說了一些道別話又揮手。
道士問觀眾:
「有誰要請觀落陰的人替你和你的祖先講話?」
「我!我!我要請他和阮阿母講話,阮阿母兩年前過身。」
「這三個觀落陰的人,你要請那一個?」
「中間那個阿土兄。」
「好。」
道士將旁邊那兩位觀落陰人分別按住前胸和後背,大聲喊道:
「轉來!轉來!轉來!」
那兩個人跳起,道士取下他們的黑手巾,他們無力地四下張望,顯得疲憊而迷惑,對於觀落陰發生的事全然遺忘。
「你要請阿土和汝阿母講話,汝阿母的名和生死日月寫予我。」道士說著,一面念咒語,一面在阿土面前燃燒名單和金紙。
一會兒,阿土說:
「有一個阿婆穿一套藍色的杉和裙,她對我這兒行來。」
「她是阮阿母!她是阮阿母!她過身的時穿藍色的衫和裙。」
阿土代替這個陰魂和她陽間的親人溝通。
「 觀落陰」在阿土從陰間回來之後收場。觀眾仍然在院子裡嘰喳交談。
里長問道士:
「人死去了後,他的靈魂行過『奈何橋』,擱飲『孟婆湯』,已經不記得世間的人情世事,他哪會認得凡間的囝孫呢?」
道士解釋:
「『孟婆湯』的作用是要予陰魂忘記凡間世事。每一個陰魂攏要行上『奈何橋』,但是無一定要飲『孟婆湯』。一個人過身了後,若是懷念凡間世事,他就不飲『孟婆湯』,他對孟婆的邊仔靜靜走過就好,他若是已經看破世事,還是他不知道『孟婆湯』的作用,他就飲『孟婆湯』 ,這樣,他就不記得凡間的世事了。」
道士喝了一口水又繼續說:
「汝現在已經知道『孟婆湯』的作用,汝有一天行過『奈何橋』了後,可以自己決定要飲『孟婆湯』還是不飲。」
另一位道士補充說明:
「不過,所有的陰魂投胎轉世的時,置老母的肚子內自然就會忘記前世的世事。但是有時真奇怪的事會發生,有的嬰兒會把前世的一些事記在腦內,帶到後世。天才的囝仔就是把前世的學問轉到後世,所以別人學二十年的時間,他一兩年就學會了!汝有聽過人講嚒?真細漢的囝仔彈琴彈得特別好,是神童!那就是這個原因。」
師範大學校園裡的蓮華如今想起道士的這番話,她提醒自己:她過世以後不要喝『孟婆湯』,因為她留戀這個充滿「真、善、美」的世界,希望她在陰間能保有陽間的美好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