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苦澀魚丸
蓮華的父親生於臺中,他排行老三,取名德禮,他的母親將他和兩個弟弟送給三個不同的家庭領養,家中留一個寶貝老幺沒有送人,名叫友德。她另外領養一個女兒。
德禮的兩個哥哥到海外當兵後,下落不明。帶粽子給蓮華的叔叔是被領養的老五。
領養德禮的是住在台北近郊龜山村的一位鰥夫,當時德禮已經七歲。他上了幾年小學後,養父過世。他不習慣寄居叔叔籬下,於是離家出走,逃回臺中找到了生母。生母沒有讓他繼續上學,卻安排他在附近的一家銑工廠當學徒。他住在老闆家中打雜,如掃地、挑水、劈柴等,也學了一身翻砂和鑄作犁頭的技能,可是卻忘記了學校所學,所以目不識丁。
蓮華曾經問過母親為什麽祖母將兒子送人而領養女孩?當年很多台灣家庭「重男輕女」,男孩不嫌多。難道爸爸和兩位叔叔命中註定「佔大」,若是不給人領養,他們就會剋死他們的哥哥嗎?一般人認為女兒是賠錢貨,所以有的家庭把女兒送人,成為「養女」。在當年台灣社會裏「養女」為數不少。母親的解釋是:祖母不重視男孩卻要女孩,因為她在自宅開一間酒家,女孩是她經營酒家的本錢。蓮華念高中時曾經跟父親去酒家為他寫支票,所以酒家是什麼樣的場所,她略知一斑。
很多家庭將養女命名「招弟」,期望她們為該家庭招來弟弟。可是祖母領養大姑,將她取名「招妹」,果然祖母連生兩個女兒。這三位姑姑確實為祖母的「事業」「增色」。六叔是在酒家裏成長的男子。
蓮華沒有看過、也沒有聽人提過祖父。父親平時絕少帶她去拜訪祖母。
她上中學以後向祖母拜年時,已經能夠覺察大姑在酒家裡舉止端莊,不茍言談,雖然眉目清秀卻含愁。蓮華深信大姑之所以淪落酒家是祖母給予養女不可抗拒的旨意。蓮華是德禮的養女,她慶幸自己不像大姑那般被迫淪落!二姑和三姑總是跟男人打情罵俏,有時還坐在男人的腿上。蓮華忖度她們的沉淪不見得是生母的強迫。
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戰敗撤臺,台灣進入所謂「光復時代」,新興事業蓬勃。德禮開了一間小型翻砂工廠,娶妻又領養蓮華。
工廠的經營曾經使德禮賺進一大把鈔票。他心善又慷慨,鄉間廟宇修建時他捐贈一口大型銅鐘懸掛於寺廟的天花板下。神明祭典時他曾奉獻一百個紅龜粿,祭典後與鄉民分享。他也曾為鄉間的節慶買一齣廟口歌仔戲並且被鄉民選為寺廟的「爐主」。熱心公益和好客的性子使他受到鄰家街坊的歡迎。

德禮最小的弟弟友德是無業遊民,經常到三哥家吃飯、要酒喝,每次都是不醉不罷休,酒後又索錢。蓮華一想到他,背脊就劇然冰冷。
年幼時發生的種種事情,蓮華所記不多,可是有樁痛苦的經驗卻在她小小的腦袋裏留下永遠無法磨滅的記憶。那是在一個寒冷的夜晚,六叔帶了一些他的酒肉朋友來家裏吃飯,大家圍坐在一鍋熱騰騰的火鍋周圍,母親抱着蓮華也在座。

蓮華記得六叔的酒一杯又一杯地喝,他的頭老是搖晃搖晃,說話時手臂亂揮。他說:
「阮三兄有錢擱慷慨,今晚他看到我的面子請汝飲酒 ……」他又接著說:
「火鍋內底有魚丸仔,真好吃!蓮華,要吃一粒嗎?脫一領衫就可以吃一粒。」
蓮華還沒有思考就有人起哄:
「好!好!脫一領衫,吃一粒魚丸!」
蓮華不明白怎麼回事,只是望着母親。
「脫一領衫,吃一粒魚丸!」六叔又喊著。
父親說:「好,脫一領。」
媽媽幫忙脫衣服,蓮華拿到一粒插在筷子上的魚丸,吃著,不知味道。
「擱脫一領!才擱吃一粒!」
蓮華又拿到一粒魚丸,也聽見笑聲。
「擱脫一領!才擱吃一粒!」六叔又說。
父親躊躇了一下,說:
「好,火鍋下腳有火,不會真寒。」
蓮華又有一粒魚丸,也聽見震耳笑聲。
「擱脫一領!才擱吃一粒!」
突然,蓮華的父親厲聲地向六叔喊話:
「你真過份!阮查某囡只剰一領衫、一領褲,已經寒佮比比惴,你還要叫她擱脫衫?這些魚丸攏是我的,你吃我的酒菜,你才要脫衫!」
頓時房裏鴨雀無聲。
一會兒,六叔說:
「好,好,我來脫衫!我來脫!」
「免了!免了!咱不看你脫衫!」其他的客人有意見。
蓮華記得天亮以後,媽媽餵她吃很苦很苦的藥,她一定是生病了。
她越懂事以後就越覺得那天晚上的魚丸越苦,它比藥更苦!更苦!後來她領會「良藥苦口利於病」,更體驗「魚丸甘口苦於心!」每次回憶那件往事,椎心的烙印就更深!
六叔留給她的回憶都是痛苦的。
每次他一來就要蓮華去買酒。
「蓮華,趕緊去店仔提酒!三兄,我要飲紅露酒,我只有來你這兒才有紅露酒好飲,平常時我飲『甩頭仔米酒』,紅露酒太貴!我飲不起。」
蓮華當年已是高中生,六叔對她說話時她已經不願意像以前一樣乖乖地抬頭望他,因為她最討厭看六叔注視她的那種醜惡的眼神!父親是正氣凜然的好漢,六叔卻是鬼頭鬼腦的小人,她真不懂他們怎麼會是親兄弟!
「蓮華,拿錢去提紅露酒。」父親說。
「阿姊,我也要和你同齊去。」
「阿姊,我也要去!」
弟弟比她小八歲,妹妹小十歲,他們也是父母領養的。背弟妹的日子帶給蓮華甜蜜親情的回憶,雖然弟弟有時候咬她的背。
「汝不要去啦!汝走那呢慢!阿叔要趕緊飲酒。蓮華,妳緊去緊轉來。」六叔命令著。
「乖!汝置厝等阿姊,阿姊真快就轉來。我會買甘仔糖予汝吃。」
「好,好!我要吃甘仔糖!」
「我也要吃梅仔餅,阿姊要快轉來喔!」
「好!甘仔糖和梅仔餅。」對於弟妹,蓮華有無限的憐愛。
她提酒回來以後六叔還有別的命令:
「蓮華,倒茶來!」
她將茶端到他面前時,他還緊緊捉住她的手臂,佈滿紅絲又流著涙油的眼睛邪惡地看著她,令她憎恨!
「蓮華,坐落來吃飯!怎樣?阿叔來,你就要匿起來!看不起阿叔嗎?講妳真敖讀書,怎會沒學到尊敬阿叔?」六叔說話時,口水亂噴。
「蓮華,緊吃飯,緊去讀書。」母親說。
「等一下!來倒酒予阿叔飲!」
這下子父親發火了,怒罵道:
「幹!阮查某囡(我女兒)堂堂是台中高女的學生,你把她當作什麼?酒家女是嗎?你要叫她倒酒予你飲?你轉去吃自己!」
六叔吃驚地瞪大眼睛看著父親,啞口無言,母親打圓場說:
「阿叔仔,你是人客, 我來倒酒!阿禮仔,免受氣啦。」
蓮華吃了幾口飯以後就收拾自己的碗筷。
「阿姊,妳吃飽了,我也吃飽了。」
「阿姊,妳吃飽了,我也吃飽了。」
「汝看,汝的碗底還有飯,擱吃,吃較多才會大漢(長大)。」
「像阿姊這呢大漢!」
「是啊!緊吃,乖。阿姊去讀書。」
蓮華躲到臥房裏,看著六叔的髒手在她手臂上留下的痕跡,她滿懷委屈地擦拭著,卻永遠摸不掉它印在心中的污點,她又想起幼兒時的苦魚丸,越想越苦!忍不住潸潸涙下。
師範大學校園裡的蓮華,面頰上也有涙珠,此時的眼涙是感激和慶幸的流露。她感激養父母的呵護和栽培,體驗五叔五嬸的關愛又慶幸自己在求學歷程中一帆風順。中學時期的獎學金(特別是嘉興水泥公司每年頒發的)以及這所知名大學的免學費、供膳宿和畢業後的教職保證,這些都是天賦予她這位清寒學生的無比福分。
天邊的彩虹橋仍然綺麗,她悠然地徜徉在美麗的校園裡,品享世間人情事物美好的一面。(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