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本文係葉思雅2005年所寫,轉載自台灣大學醫學院校友月刊 “景福醫訊”
我的父親葉炳松
我從小就失去父親,對他的印象模糊。彷彿記得他是一位內科醫師,在台北市永樂町開
業,診所名為“葉第二內科”,因為我的大伯父也是內科醫師,在涼州街開 “葉第一內科”。從景福校友通訊錄上可以看到父親的名字,於1931年台灣總督府台北醫學專門學校第十屆畢業,也是我們校友之一。(圖一)

我記得他是很有幽默感的父親,當我上幼稚園時他就教我象棋,當然我不是他的對手,可是偶爾他會讓我贏。他雖然每天看病人很忙,在週未常常抽空帶我們去新公園、博物館、動物園玩。
當我在小學上課時,有一天突然看到母親來學校帶我走。當時她的表情很憂傷,因為我的父親被日本政府徵召去當軍醫。那一天,我們就坐火車南下到高雄。在那裡我不幸發燒生病,只好躺在旅社床上,沒有去碼頭送我父親。沒有想到他一去就沒有回來,那時候我只有七歲,小學一年級而已。他在出征後,曾經寄來一封信給我們姊弟,特別吩咐我們要孝順母親,好好用功。很多年前母親給我那封信,我們就把它裝入鏡框,掛在我們寢室。
我的母親從來不告訴我們父親的消息,她說我父親在戰爭中行蹤不明,可能有一天會回來。可是後來我們遇到一個人,是和我父親同船出征的。他說他們所乘的船在New Guinea附近被魚雷擊中,他坐救生艇逃生,可是我的父親堅持要留在船上和他的病人在一起,因為他不能放棄那些病人自己逃生。
我對失去父親的真相一直沒有澄清,八年前母親去世,我認為這真相已如深沈海底,不可能查出來。
尋找線索
在二年前,有一位親戚聽說日本政府把所有二次大戰為日軍陣亡人士的靈位放在東京市的靖國神社,於是拜託一位日本朋友去神社裡面查詢,結果寄來一封信述說我父親是第十三回台灣特設勤勞團的陸軍醫官,於1944年2月1日在北緯1度30分,東經128度50分的海上陣亡。
我收到這封信後,就一直想去日本靖國神社拜訪,正好去年四月,我們的日本朋友柳田洋一郎醫師來Baltimore市的Johns Hopkins大學醫學院開會,我們約他晚餐,順便告訴他我父親的事,並給他靖國神社寄來的那一封信,煩請他安排,預定在去年(2004)12月1日去靖國神社拜訪。
柳田醫師是東京有名的婦產科醫師,常常來美國開會,我和他已經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他的父親是日本航空公司的創始人,我相信拜託他安排探訪靖國神社是最妥當的。果然他回日本後幾天就來信說一切都安排好了。他診所的一位秘書塩田小姐和日本小泉首相的秘書是好朋友,所以一切由她安排,邀請我們去靖國神社當貴賓,招待我們去神社最裡面的大殿參拜,之後又特別邀請我們去日本國會參觀。
靖國神社之行
我們於11月30日下午到達東京,第二天中午柳田醫師和塩田小來旅社接我們,一起去國神社拜訪。(圖二)

靖國神社位於東京巿中心千代田區,於明治二年 (1869年) 建立,是為了紀念所有為日本國戰爭陣亡的人士而建的,他們的靈魂都被稱為“神 (Kami)”,來保佑日本走向和平之路。從明治時代到今天,總共有將近二百四十七萬“神”被列在神社裡面,我父親是其中之一。
我們首先去神社的事務所報到,神社的宣德課長樋囗知明先生很親切的出來接待我們,並拿了一袋資料給我們。他首先給我們一份報告,將我父親去世前後的詳情解說得很清楚。報告上說台灣特設勤勞團是為了大戰中,日本占領地的道路建設和食糧生產而組成的。我父親被徵召為勤勞團的醫官。他所乘坐的船是“南華丸”,它是在印尼的海域被美國潛水艇射出的魚雷擊沈的。樋口先生給我們一張地圖,正確的指出南華丸被擊沈的位置(圖三)。

他又給我們幾頁“日本商船隊戰時遭難史” 的複印。上面記載於1944年2月一個月內,總共有129艘日本船在海上遭難,南華丸是東海汽船公司所建造的,是四千多噸的大商船,於1943年11月24日開始從日本廣島附近的宇品出發,首先來到高雄,於12月17日滿載著八百多名台灣義勇隊和勤勞團從高雄出發往南行,經過菲律賓的馬尼拉、宿霧和印尼的Halmahera,於1944年1月17日到達新幾內亞島西北端的Sorong市。然後於1月30日南華丸又出發開回Halmahera,在途中不幸中了美國潛水艇所發射的魚雷。根據記載,於2月1日上午2時25分被擊中,4時15分全船沈沒,死亡人數有二百六十多名。樋口先生又給我們“戰時船舶史” 和“陸軍徵傭船舶行動調查” 的複印證實當時南華丸的行程。這些資料與我小時候對我父親出征的印象完全符合。日本人這種誠心誠意尋求事實的態度實在令人非常感激。
樋口先生將一切詳情解說之後,帶我們去神社最裡面的大殿正式參拜。要進入大殿,大家都要清心洗手,然後走上階梯到大殿院中央,我的內人坐輪椅、他們派四個人將她和輪椅一起抬進大殿。我們隨行的日本朋友柳田醫師和塩田小姐也一起來參加。我們坐齊了之後,由神社的主祭司帶領我們念經參拜。此時我真正感到在天上的父親聽到了我們送給他的心聲。
參拜之後,樋口先生帶領我們去國偕行文庫,介紹大東信祐先生給我們。大東先生是調查我父親去世真相的負責人,他詳細地向我們解釋調查的經過。從文庫裡的資料,他發現1944年2月1日在印尼東部海域有二艘日本船被擊沈。Tacoma丸和南華丸。當時Tacoma丸沒有載人,所以我父親在南華丸的可能性最大。從這些資料文獻的記載,我相信他給我們的資料是正確的。後來柳田醫師告訴我們,大東先生過去是日本政府的一位重要官員,退休後自願來靖國神社偕行文庫服務。
我們向大東先生致謝,辭行後去參觀神社的“游就館”。這是陳列二次大戰日軍的一些史蹟,其中列有很多陣亡人士的遺照,和一些戰時使用的飛機、戰船和武器等。我們看到神風隊的自殺飛機和自殺魚雷時,感到心寒 (圖四)。可是我們也很敬佩日本人,雖然二次大戰軍國主義的日本政府留下了很多醜陋的史蹪,他們卻很勇敢的把這些事實陳列出來,給下一代人士警愓,才不會重犯前錯。我們也很欽佩日本的小泉首相,每年一度親自來靖國神社向陣亡戰士參拜。雖然受中華人民共和國強烈反對,小泉堅持這是他代表日本國對這些陣亡人士的致敬,中共這種不尊重人權的國家根本沒有資格批評。

參觀日本國會
離開靖國神社之後,我們去日本國會參觀。我們到達時,已經有一位小姐在等待,她帶我們進去國會每一部門參觀,特別用英文給我們解說。這國會是1920年開始建造,到1936年才完成。現在整個國會還保存著原來的建築材料,看起來古色古香。這一天正好沒有開會,所以我們進去大會議廳參觀 (圖五)。這大廳可容納480席議員。議長席在正中央,右邊是總理大臣的指定。每年度國會開場時,日本天皇特別來參加,他坐在議長席後面的正中央,我們也看到天皇的特別休息室、佈置非常堂皇。我們很感謝日本朋友特別為我們安排這非常難得機會參觀他們的國會。


回家發現的新資訊
回到美國之後,拜託一位日本朋友把靖國神社給我們的日文報告翻譯成英文,寄給我二個孩子,因為我覺得他們應該知道祖父去世的真相。沒想到二天之後,兒子Michael寄給我一封電子郵件,發現了下列的新資訊:
發射魚雷擊沈我父親所乘坐的南華丸是美國的潛水艇USS HAKE (SS-256),它是Connecticut州Groton鎮的Electric Boat公司所建造。於1942年7月從New London鎮出航,艦長是John C. Broach。USS HAKE於1943年8月被派來太平洋,12月27日在珍珠港載滿裝備之後往菲律賓呂宋地區行進。1944年2月1日在印尼東部海上發現三艘日本船,發出六隻魚雷,擊沈了其中的二艘 (Tacoma丸和南華丸)。
日本投降時,它和其他十一艘潛水艇一起在東京灣陪同IJSS Missouri 接受投降。大戰後,它最後的一站是費城的海軍基地,專門為訓綀海軍使用,於1968年4月正式退役。在二次大戰中,它得過七個戰艦榮星。
我看到了這資訊之後,非常激動。由於戰爭,我從小就不幸失去了父親,雖然他是死在美國人的手中,可是我不能對美國人懷恨,因為這是戰爭所造成的悲劇,我們應該從這種歷史的教訓學習走向和平的道路。我也發現了很巧合的事實,我在美國的職業生涯是從Connecticut州的New Haven 鎮 (離New London只有48哩)開始,而在費城退休,正好USS HAKE的生涯幾乎相同。
我相信在天上的父親靈魂可以安息了。因為他去世60年後,我終於找到他最後逝世的真相。
(作者係母校醫科1962年畢業,曾任費城愛因斯坦醫學中心婦產科主任,現已退休)
本文原載於「景福醫訊 」2005年8月
補充 我們回來美國後,將我父親的照片寄給柳田醫師,請他送到靖國神社,燒成磁磚,與其他爲日本戰亡的人士的遺照並排在神社的“遊就館”(圖七)
保留在日本東京靖國神社遊就館-1080x862.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