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酒家 ◎ 秦雪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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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德雲 1970年 攝

     「蓮華啊!趕緊起來!趕緊起來!」蓮華的父親永禮大聲叫喊。

     那是午夜時辰,永禮醉酒夜歸,蓮華早已被父親吵吵嚷嚷的醉語聲從夢鄉喚回。家中只有兩間臥房,蓮華和剛入小學的弟弟以及尚未入學的妹妹同房,弟妹年幼,父親的喧嚷聲並未吵醒他們。蓮華沉默裝睡,讓可憐的母親獨自照應醉酒的父親,母親總是輕聲細語地勸睡。然而,父親點名要蓮華起床,她不敢怠慢,從床上一躍而起,疾步到客廳。

    「爸,要做什麼?」

「和我同齊去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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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裡所有的人都講台語。

    蓮華知道「酒家」是什麼樣的場所。四年來,她騎腳踏車到台中女中上學途中,有一個地段的旁邊緊連兩條巷道。每當黃昏放學經過該地段時,她會瞥見巷道裡燈紅酒綠,許多年輕女郎對著門外的男士款款招呼。

 她有時候會無意間聽到鄰居們談論那個巷道的營業。她明瞭那兒就是「酒家巷」,名叫「二四番」、「二五番」,那是酒女陪伴客人飲酒作樂的酒店兼妓女戶。

   「爸,去酒家做什麼?」蓮華驚惶失措地問。

   「帶支票簿去替爸爸開支票。」

   「爸,是不是可以請您講支票要開多少錢?我寫支票予您自己帶去,好嚒?」緊張的心情使蓮華的聲音微微顫抖。

   「怎會不聽爸爸的話?我不知要開多少錢。妳要和我同齊去問『老娼頭』。」

   「你講『老娼頭』,蓮華聽無,你要講酒家的頭家娘,她才聽有。」

    蓮華從母親口中學到一個新名詞「老『蔥』頭」。

 她穿上晚上睡覺前放在床頭準備清晨上學要穿的制服,帶著支票簿和印章,扶著走路踉蹌的父親到巷口,一輛三輪車已在那兒等候。

        「蓮華,我扶妳上車。」永禮一面口齒含糊地說、一面抬高右腿,結果腳跨空,險些跌倒。蓮華趕緊扶父親上三輪車,自己也上了車。

    「失禮!予你等真久,來回兩趟的車錢,我等一下同齊予你,我的袋仔底錢真多!」永禮猶如一位富豪以紳士派頭的語氣對三輪車夫說。

     「先生,要去哪兒?」

     「去『二四番』,我剛才上車的所在。」

     「什麼?你三更半暝要帶這個查某囝仔去酒家?你是她的什麼人?」三輪車夫驚訝地問。

    「我是她的老爸!」

    「看袂出你有這呢媠的查某囡!你這個沒良心的禽獸!你怎會要帶你的查某囡去酒家?」三輪車夫氣急敗壞地抗議。

「亂亂講!我的查某囡堂堂是台中高女第一名的學生!哪會去做酒家女?」永禮辯白後,隨即呼呼大睡。蓮華側坐身子,雙手用力托住父親向她斜靠的額頭。

     一輪明月和幾點微星高掛寒冷的夜空,永禮的鼾鼻聲和車輪碾過石頭的卡噠聲打破寂靜的四野。

    三輪車駛進懸掛燈籠和綵球的「二四番」。雖是午夜,巷道燈光通明,每戶人家門窗敞開。打扮妖豔的女郎有的佇立門前、有的坐在長凳上,她們身穿緊身洋裝或短裙,一面揮動扇子、一面對著在巷裡漫步的男士眉來眼去,有的女郎挽著男士的手臂,撒嬌地說:

    「來內底坐啦!來坐啦!」女郎把男士拉進酒家,男士進門之前先在門外吐一口鮮紅的檳榔汁,好似吐血。

    「頭家,起來!起來!二四番到了,你要置哪一間落車?」三輪車夫上氣不接下氣地問。

    蓮華搖醒父親。

    「我不記得哪一間,你現在置巷仔內繞來繞去,老娼頭若看到我,就會叫我。」永禮對車夫說。

    巷子裡最後第二間的霓虹招牌顯示「醉月樓」。門前一位肥胖的中年婦人坐在一張嫌小的圓凳上,她身穿大紅洋裝,右腳踝翹到左膝蓋上,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一支香煙插在鮮紅肥厚的雙唇中間,她的左手拿著一支花布摺扇,不斷地將餘煙搧給巷子裡其他的人分享。當她看見永禮時,即刻站起,對著永禮揮動扇子,粗聲地喊:

    「阿禮兄啊!」

 「落車!落車!你置這兒等一下,阮查某囡開支票了,你擱載阮轉去。」永禮交代三輪車夫。

    中年婦人笑容可掬地走到三輪車邊,一面上下打量蓮華,一面對永禮說:

「阿禮兄,我知你是一個真守信用的人,講要轉去拿支票簿就來,你真正來了!」

「做人攏要守信用,我阿禮兄就是這種人。」

 婦人把香煙丟在地上,右腳的木屐踏在煙蒂上揉搓,右手插入永禮的臂彎裡,左手揮動扇子,替自己和永禮送風。她牽引永禮走進醉月樓,一面疑惑地問:

「這個媠查某囝仔是誰?」

「是我的查某囡,她是台中高女第一名的學生。」永禮流利地背台詞。

其實,當蓮華就讀台中女中時,她不是班上的第一名。初三的整個年級裡,最優秀的三十三個學生免試直升同校高中,她們全都編在同一個班級,該班是校長、主任和全校老師一致最喜愛的特優班,同學們情同手足。在燦爛的群星裡,蓮華不是最明亮的一顆,她不是第一名, 不是班長、不是副班長,而是康樂股長,因為在學校她是一個愛唱歌、愛跳舞的女生。她曾膽怯地提議父親修正「……台中高女第一名……」的台詞,希望他不再吹噓,可是父親充耳不聞,台詞也越背越流利。

酒家裡面所有妖豔的女郎以及尋歡客的眼睛全都投注在蓮華身上,蓮華面紅耳赤,低垂著頭,淚水含在眼眶裡。

女郎們七嘴八舌地說:

「阿禮兄,你轉來了,要擱飲一杯嚒?」聲音矯柔做作。

「阿禮兄,這個查某囝仔是誰?怎會帶她來阮這兒?」

「阿禮兄,帶一個媠小姐在身邊,真揚氣!」

「是啊!阮查某囡比汝大家攏較媠!」永禮得意洋洋地繼續說:

「別講我阿禮兄不識字,阮查某囡是台中高女第一名的學生。今晚我帶她來這兒替我開支票。」

「阿禮兄!你真了不起!把你的查某囡生得這呢媠,擱這呢聰明。」老娼頭的語氣似是真誠。

「當然囉!」永禮驕傲地接受讚美。

其實,蓮華並非永禮親生,她是養女。

老娼頭摸著蓮華的頭髮,又說:

「她若是把頭毛留長長,穿一領洋裝,擱化妝,一定真媠!」

六十年代台灣女學生的髮式是清湯掛麵,長度不超過耳垂。蓮華的校服是深綠色上衣和黑色褶裙。她來酒家為的是替父親開一張支票,她真不了解為什麼酒家的老闆娘要對她的外貌和衣著研究那麼多,她尷尬不已。

作者 如蓮 Agnes Chin 收藏  1961年 攝

老娼頭牽著永禮走進一個房間,蓮華和幾個無所事事的酒家女跟隨在後,老娼頭把房門關上。這群人正好滿滿地圍坐一個圓桌,永禮是萬紅叢中一點綠。

「阿桃,去吩咐總鋪準備酒菜。」老娼頭說話的同時,斜眼向身旁的酒家女示意。

「頭家娘,我今晚不擱飲了。我欠妳多少錢?算算,阮查某囡開支票予妳,阮就要轉去,她明天要去讀書。」

永禮酒醉卻有清醒時。蓮華體會了父愛。

「那麼,明天一定要擱來哦!阮的小姐每天攏在思念阿禮兄!」老娼頭以粗噪的聲音說話,卻擺出撒嬌的姿態。

「阿桃,去叫老李來算帳。」

房裡其他的酒家女雖然沒有老娼頭的指示,卻全都隨著阿桃離開,使人看不出所謂「思念阿禮兄」的蛛絲馬跡。

一位高大粗壯而神色兇悍的中年男子進入房間。

「我來看阿禮兄攏總飲幾罐酒。」男子注視蓮華,好似對她說話。

蓮華的眼光投注在幾乎排滿一面牆基的空酒瓶,她無法想像父親一個晚上喝了那麼多酒。在家裡,他每隔三、四天才叫蓮華去買一瓶紅露酒。

粗壯的男子數完了酒瓶,說:

「紅露一打、啤仔酒一打、紹興半打。」又說:

「阿禮兄,你的酒量實在是一流的。」

「當然囉!我『喊拳』也是一流的,昨晚汝那群小姐攏『喊』輸我,我把她們大家攏灌佮(gah5)醉醉醉。」永禮得意洋洋地回應。

「酒錢、菜錢」男子停頓片刻,又說:

「大姐,幾個小姐陪酒?阿禮兄昨晚有睡嚒?」

    「他昨晚無睡。你去問阿桃幾個小姐陪酒。」老娼頭打了一個哈欠,無精打采地回答。

    男子離開房間,老娼頭和永禮都趴在桌上睡著了。

 蓮華四下張望,看到牆上貼了一些從雜誌撕下來的女子裸體照。蓮華面靦,無聊地把眼光留在自己的黑裙子皺褶上。

    約一刻鐘光景,粗壯的男子回到房間,他叫醒老娼頭和永禮,說:

    「昨晚,九個小姐陪禮仔兄飲酒,攏總是四百二十二元。」

「爸爸,這多錢!這樣對嗎?」

蓮華看到那個神色兇悍的男子瞪著她,不禁打個寒顫。

「算你四百二就好。」

「頭家娘有夠誠意。好!蓮華,開支票。」永禮睡眼惺忪地說。

「爸爸,咱的戶頭敢有那麼多錢?支票要開哪一天?」 。

「咱錢真多!」

「開明天的。」老娼頭代替永禮回答。

「開後日的,至少予我一天的時間去查戶頭。」永禮的小憩使他清醒許多。

「好!」老娼頭回答得很乾脆。

蓮華家貧,她耽心父母是否能在一天裡籌出那筆錢。

在蓮華居住的村子裡,她是唯一上中學的女孩,也是唯一沒有幫忙家計的。上中學的男孩只有三位。蓮華之所以能夠上中學是因為學校導師再三訪問蓮華的雙親,極力說服而成。蓮華成為該鄉下小學唯一考入台中女中的女生。村裡其他孩子完成小學義務教育後,男的大部分去當學徒,學習修理腳踏車、修理手錶、建房子或者其他技能,他們從打雜做起,開始一兩年裡不領工資。一些女孩子學裁縫或者學理髮,開始也是沒有工資。大部分女孩去糖果工廠包糖果,蓮華曾經去看她們做工,她們把長條麵粉糖切成小塊,再用糖果紙一塊一塊包起來,每天以所包的糖果數量計酬,一千粒可賺得幾毛錢。對於那種不用腦筋的職業,蓮華毫不羨慕,但是她們微薄的收入也可為父母分憂。蓮華每年都會領到嘉興水泥公司以及其他機構的獎學金,她的學雜費都是以之支付,然而她的生活費總是父母的負擔,她感到愧疚。

蓮華寫完支票,代替父親簽名蓋章後,交給老娼頭。當他們要離開酒家時,老娼頭說:

「禮仔兄,不要忘記把你的鐵馬騎回去。噢!我想你還是牽鐵馬和你的查某囡同齊走,若無,予她一個人三更半暝走暗路,太危險!」

對於「老蔥頭」的設想周全和關切,蓮華心懷謝意。

「頭家娘,我的鐵馬寄置妳這兒,我和阮查某囡同齊坐三輪車來轉,明天才來牽鐵馬。」

老娼頭聽到永禮說「明天才來」,她隨即滿口答應。

三輪車的顛蕩驅逐不了永禮的睡意,蓮華仍然用雙手托住父親的額頭。車夫的呼吸聲比先前更沉重。

 天空呈現第一道曙光,疏疏微星頓時失去光芒。路上傳來小販的叫賣聲:「豆奶、米奶、油炸粿」「豆腐、豆干、醬菜」「杏仁茶、豆花、麻薯酥」「肉包、肉粽」「青菜」…

陳雲錦 David Chen  2015年 攝

永禮的口袋裡不似他先前所形容的「錢真多」。下了三輪車後,蓮華急忙從巷口跑回家中向母親取錢付車費。

「媽媽,支票開四百二十元,咱的戶頭敢有那麼多錢?」

「蓮華,免煩惱,我會想辦法。」

 家計拮据,母親卻不埋怨父親無謂的浪費。她嚴守「出嫁從夫」以及「以夫為天」的台灣傳統婦女美德,令蓮華敬佩,卻也心酸。

「媽,昨晚爸爸的鐵馬留置酒家,他講今日才要去騎轉來。」

「汝爸爸今日要做工作,他若是擱去酒家,一定會擱飲酒。妳今日走路去學校,下課了去酒家把鐵馬騎轉來。」

「不過……」蓮華不知從何說起,悲從中來。

母親扶著父親進入臥房,不曾注意到蓮華無奈的神情。

蓮華考入初中後不久,父親買了一輛二手的女式腳踏車給她,那是蓮華的寶貝,每天上學以之代步,則一個半小時的行程只需三十多分鐘即可到達。

她今天要步行上學,必須及早出發,於是她不再回臥房,連忙煮稀飯,米熟後,她用瓢子從稀飯中撈些飯粒放在便當盒裡,吃了稀飯和豆腐乳之後,背著書包開始長途跋涉。

小巷是泥路,其狹窄容不了兩輛並排的自行車。巷子的一邊是排列疏鬆的棕色木片搭成的矮牆,從寬大的隙縫可以清楚地看見毗鄰的人工水池,池上漂浮著從木材工廠運來的巨大樹幹。星期六中午放學,下午蓮華經常留在學校溫習功課。她黃昏回家時總會看到一些村婦身著短褲,跨坐在搖搖晃晃的樹幹上,手持鐮刀剝取免費樹皮以便曬乾後做為燃料。

 巷子的另一邊是田地,春天是嫩油油的翠綠秧苗。秋日先是迎風搖曳的金黃稻穗,接著農忙秋割。歲寒是乾燥龜裂的褐色曠野。

陳雲錦 David Chen  1971年 攝

走出一百公尺的小巷即是寬敞的「中正路」,那也是泥地。步行半個小時以後是柏油路,行人的木屐敲打路面,奏出清脆嘹亮的樂曲。蓮華連走帶跑,半個鐘頭光景,到達「二四番」對面的「竹管市仔」,該市場之屋頂和牆壁都以竹子搭建而成,因而得名。

 清晨,「二四番」是一條死寂的小巷,令人懷疑昨夜喧嘩何處去?要不是蓮華今天放學後還要去那兒打交道的話,她祈望昨夜遭遇是一場不實的夢魘。

「竹管市仔」和「二四番」隔街而立,卻有天壤之別。清晨市場熱鬧喧囂,充滿人們為生活打拼的活力,這是蓮華每天到學校以前必訪之地。

陳雲錦 David Chen  2015年 攝

  她駐足市場左側第一個攤位,取出前一天晚上母親給她的五毛錢,等待店裡一位瘦小乾黑的婦人有空,隨即上前微笑地稱呼:

    「歐媽桑,請您予我五角的花豆。」

    「蓮華,妳今日較早。」婦人對蓮華親切地微笑,那是蓮華每天見到的第一個甜美的笑容,婦人的臉龐像絢麗的晨曦一樣燦爛美麗。

    「今日我要走路去學校,所以較早。」

    「這是花豆和土豆。」

    「歐媽桑,我只有五角。」

    「我知。現在我有時間包兩包,也是五角就好。擱講阮後生那像妳這樣愛讀書,我就好命啊!」

    「歐媽桑,謝謝!」             

    蓮華知道那是老闆娘的特別照顧,因為五毛錢只能買一小包醬菜,那是最低銷費額。老闆娘的善意常使她鼻酸眼濕。

蓮華拿著醬菜繼續走入市場,過了四個攤位以後有一個空攤位,那是開張較晚的豬肉攤。她走入攤位,面朝竹子牆壁,唯恐被人窺見,她偷偷地打開便當盒,把花豆和花生放入。自從她上初中以來,總是如此準備午餐,四年如一日。唯一不同的是:起初只需三毛錢,隨物價上漲,後來需要五毛錢。她的午餐也是有變化的,她有不同的選擇:醬瓜、豆腐、豆干、豆腸、香筍、花豆、黃豆、黑豆、豆腐乳、蘿蔔乾或花生米。

 她備好午餐後又繼續上路,她必須趕上七點十分的早自習。午餐時,正如班上一半以上的同學一樣,便當盒只打開一個小縫,讓筷子可以從小縫裡挾出一點食物,誰也看不見別人帶些什麼菜。當然也有不少同學大方地打開便當盒,展現魚肉佳餚。

下午五點,蓮華背著書包離開學校,一路上心慌意亂,耽心被同學或其他認識的人看見她在夕陽西下後步入酒家巷。她先遐想女扮男裝、戴面具或裝扮成酒家女,接著又悔恨自己的愚蠢和不合邏輯。

 她到了「二四番」巷口的一家雜貨店門口,躲在走廊柱子後面,左顧右看,俟機行動,終於潛入酒家巷,拔腿直奔巷尾,對於無數好奇的眼光和竊竊私語,她裝聾作啞,僅以完成母親的囑咐為念。

她跑到「醉月樓」門口,煞然停止腳步,看見阿桃坐在櫃台後面,於是上前求助:

「阿桃小姐,我是永禮的查某囡,我來牽阮爸爸的鐵馬。」

「汝爸爸的鐵馬?我不知啊。」

「那麼,請問……」蓮華猶豫,不知「老蔥頭」何姓何名。

蓮華再度開口以前,阿桃已經和步入「醉月樓」的一位中年男士攀談,蓮華站立一旁靜候。

「阿雄哥,什麼風把你吹來?真久無看到你了。」

「亂講!我每個月攏來兩次。」阿雄神色正經地回答。

 兩個尋歡客跨入,四隻眼睛投注在牆角的蓮華身上,他們馬上被四位女郎牽入一個房間。

 阿雄繼續說。

「……收酒錢,老娼仔上個月的酒錢還無付清。妳去叫她出來。」

    「阿滿姐不在。」阿桃解釋道。

    「她知我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來收錢。我上次來,她也不在,是不是她故意閃避我?」阿雄抱怨著。

    「雄哥,免生氣啦,阿滿姐只是出去辦事,請你等一下,好嚒?」阿桃對阿雄拋出一個微笑的媚眼,繼續說:

    「說實在,最近阮的生意無好,有一些舊人客無來,新人客擱無多。」

    「汝做的是免本錢的生意,陪酒和陪人客睡攏無需要本錢。我的酒菜是要本錢的。汝若要生意好,就要找一些少年的『七仔』來站台,最好是一些『在室女』。」阿雄暢談他的「酒家生意論」,不時將眼光拋向蓮華。蓮華懂得台語的「七仔」是對年輕女子輕蔑的稱呼,「在室女」是處女的意思。她更加羞澀難當,只恨無洞遁隱。   

    阿雄繼續說:

    「我等十五分鐘久,若是老娼仔還無轉來,妳給(ga6)她講:我明天同一個時間擱來,她要把欠的帳攏總還清楚,一角也不可以欠,知嚒!」

    「知!大爺!」

    這時,一位年近花甲、外貌端正、西裝筆挺的老紳士走入醉月樓,他精銳的眼光注視著蓮華,蓮華面紅耳赤,即時從書包裡取出一本英文課本,以之遮顏,佯裝閱讀。老紳士和阿桃談話,語輕調平,蓮華無法聽出他們談話的內容。紳士站在櫃台旁邊等待時,又以敏銳的眼光看著蓮華。終於,一位典雅的女郎走出,將紳士引入另一個房間,蓮華得到暫時的解脫。

蓮華置身酒家,進退維谷,遂面壁而坐。她無法聚精會神地準備次日的英文考試,卻任由回憶漂泊腦海。

 片刻之前步入醉月樓的老紳士使她想起二姑丈,兩者的年齡、外貌和談吐頗為相似。二姑丈的大老婆高貴賢淑,可惜不育,姑丈以之為藉口,從酒家贖出比他年小三十歲的二姑,納為小老婆。二姑生了兩個男孩後,棄子離家,重操舊業,後來梅毒病發,遍體癰瘡,全身腫脹。當她來家裡求助時,父親在異鄉工作,母親和蓮華相依為命。母親白天去瓦窯打工,晚上和蓮華磨石磨,做糯米粿粹賣給一位製作麻薯酥的伯伯。二姑病重,她們無力求醫。二姑躺在鋪於客廳的草蓆上,母親天天煮茶,以之拭擦二姑的癰瘡,再塗藥膏,二姑痛苦地呻吟,那種悽慘景象,歷歷在蓮華眼前。約過一個星期,二姑出走,下落不明。

大姑是祖母的養女,起初也在酒家上班,她品貌端莊,蓮華深信她「賣面不賣身」。後來她被一位年齡相近的卡車司機贖身,生兒育女,是賢慧的家庭主婦。

回憶至此,蓮華慶幸自己的遭遇。她雖是養女,從小要做家事、要挑水,有時候又要幫母親做點家庭小副業:例如磨石磨、綁標籤等等,可是仍可上學。她感念養父母「恩惠比天長」。

在酒家裡的漫長等待使她又想起父母的一段「墊板恩情」。那段恩情讓她深深了解:父母雖然目不識丁,對於她的升學,表面顯得平淡不熱衷,但是他們打從心底贊成而且付出愛心來協助。

她小學畢業要考初中時,老師交代她買一塊大的墊板,準備考試當天帶到考場,墊在考卷下作答,以免桌面不平,寫字無法端正。她向母親說明原委,索錢買墊板。考試前一天她到考場觀看「考生須知」才知道除了准考證以外,第一節考國文時,考生只能帶毛筆、墨和硯台入場。第二節的算術和第三節的常識考試(包括地理、歷史和生理衛生),考生只能帶筆和橡皮擦。除此以外,其他任何東西一律不得帶進考場,於是考試當天,她把墊板留在家裡。

她的考場在台中女中教室樓的樓上。考完第一科以後的休息時間,她在二樓走廊上一面踱步、一面看書,不經意地往樓下的操場望去,竟然看到父親抱著一塊墊板在人群眾多的操場上走來走去,而且向四周張望。他微黃的舊襯衫底部有一半露在寬垮的灰長褲外面,他的頭髮零亂,神情傍徨又緊張!

蓮華馬上意識到父親是為了送墊板而來。買墊板的事父親本來不知道,可是母親以為她忘了帶墊板,以為沒有墊板就不得參加考試,所以她要父親專程送來。母親平時非常忙碌,對於蓮華的升學考試卻如此細心關照。父親對於蓮華的教育,表面顯得冷漠,可是內心的關切出乎她的想像。她後悔沒有將「考生須知」向母親說明,因而使父母為她擔憂、著急、空忙一陣!她被父母無言的關懷和疼愛深深地感動!她想直奔操場,跑到父親面前,抱住他,說:

「爸爸!爸爸!謝謝!謝謝!」

可是她沒有那麼做。是什麼原因使她裹足不前?至今她仍然無法確定。是為了「難為情」嗎?如果當時送墊板的父親是衣冠楚楚、風度翩翩的紳士,那麼她會不會很快樂地跑到父親面前,然後驕傲地環顧周遭人群,愉快地解釋她不帶墊板的理由?

小小年紀的蓮華只是愣愣地看著父親,思緒複雜。她為自己想了一個懵懵懂懂的藉口,那就是:休息時間太短,她不夠時間跑到樓下向父親解釋和道謝。

鈴響了,她轉頭步入考場。父親找不到她,結果如何?她不再思考。

    次日,蓮華的父母沒有提到送墊板的事。她好幾次想要把感謝的言語說給父母聽,然而,她直覺尷尬、愧疚,她沒有勇氣表白,結果只是假裝不知情,心中卻有撒謊的罪惡感。

她到學校向老師報告考試情形。

林老師問:

「妳考得怎樣?」

「不知道。可是好像不太難,大部分的問題我都能回答。」

「那很好。我希望妳能考上台中女中。國文的作文題目是什麼?」

「扇子。」

「哦?很特別,意想不到!」

蓮華也覺得很意外,因為老師要學生準備的是「申論四維」 「申論三達德」  「有國才有家」 「助人為快樂之本」 「我最崇拜的民族英雄」… 之類的題目。如果作文考題諸如此類,那麼蓮華胸有成竹。

比如「四維」,她會引用書中的定義:「禮」是規規矩矩的態度,「義」是正正當當的行為,「廉」是清清白白的辨別,「恥」是切切實實的覺悟。既然她可以把書背得很好,得分應當不差。

又如「三達德」,她會先解釋「三達德」就是「智、仁、勇」,也就是聰明才智、仁愛之心和勇往直前。接著她會以書中所記載的故事舉證如下:司馬光從小才智過人,他用石頭打破水缸,救出一個跌入缸裡的玩伴,這就是「智」的表現。「武訓興學」是仁心之舉,武訓是乞丐,他沿門托缽,乞錢、存錢興建學堂。至於「勇」的例子則是蔣中正總統年輕時在河邊看魚兒游水的故事。他看到「小魚逆水而游,被水流沖退,卻不屈不撓,奮勇直前,終於成功往上游。」蓮華深信以蔣總統的故事作為題材,必得滿分。

 然而「扇子」這個考題出乎意料,使蓮華情緒緊張,書法不能工整,她也不記得自己寫些什麼。後來她在台中女中上第一堂國文課時,國文老師問全班學生:「有誰在今年考國文的作文裡寫了一個成語叫做『秋扇見捐』?」結果全班沒有人舉手。那位國文老師說他閱卷時看到那個成語,讚美至極!他把那篇作文打滿分。他還說那個學生一定是被台中女中錄取,要是不在這個班級就是在別班。蓮華自知無才,沒有好文筆。不過她猜想:只要在一篇文章裡寫出一個特好的詞語,那麼,那篇文章就有可能感動讀者。

國小的林老師又繼續說:

「蓮華,昨天一大早,你的父親抱著一塊墊板到校長辦公室詢問你考試的地點。我以前到你家做家庭訪問時,從來沒有見過你父親。昨天他對我詳細地介紹他自己。我告訴他考場地點以後,他就匆匆離開。這是怎麼一回事?」

 蓮華向老師說明原由時,心中又是一陣感動、感觸、感傷和愧疚!   父親雖然是壯漢、鐵漢,平時顯得天不怕、地不怕,但是也有他害羞退卻的時候。每逢學校老師做家庭訪問時,他總是避開,讓母親獨自接待。這次,為了送墊板給女兒, 他竟然主動求見校長和老師,又在眾目睽睽的廣場上到處尋找女兒。愛心使他拋棄羞澀的心結,勇敢地站出來幫助女兒達成心願。蓮華可以想像父親的腋下夾著一塊墊板、痀著背賣力騎腳踏車的影像。他騎車載重物或者快速趕路時,就是那幅辛苦的樣子!

 從學校回家的路上,蓮華再三思忖養父母的愛心,她讓眼淚痛快地滑落面頰。

 四年後的今天,蓮華坐在酒家的一個角落裡等待牽回父親的鐵馬回家,她決定要是有人再詢問她的來意,她要抬頭驕傲地說:「我是這裡的人客“永禮”的查某囡,我來牽阮爸爸的鐵馬。」

她還想:回家以後要向父母親表白她對四年前的「墊板恩情」感激不盡,而且那段恩情她將終生不忘。

突然間,蓮華的右手臂被一隻粗壯的大手拉住,她轉身抬頭望著一位彪形醉漢,不覺毛骨聳然。

醉漢吼叫:

「新來的?怎會穿這種衫?」

「不是啦,她是來等阿滿姐。」阿桃趨前解危。

醉漢放開蓮華的手,接著說:

「這樣,是來找頭路的?」

「不是啦!她是永禮兄的查某囡,她來牽她爸爸的鐵馬轉去。」阿桃解釋。

「誰是永禮?」醉漢繼續追問。

「幾天前,你和永禮兄相爭要愛金枝姐陪酒,後來金枝姐要求汝兩個同齊開一個房間,公吃公開。會記得嚒?」

「喔!我想到了!阿禮仔真遵守道理,公吃公開,無欠帳。這種人可以交朋友。」醉漢又接著說:

「阿禮仔有這呢媠的查某囡。若是我,我就把她當做搖錢樹,我就可以『翹腳捻嘴鬚』。」

蓮華成為他們的話柄,心中頗為懊喪。所幸老娼頭走入,她即刻上前稱呼:

「阿姨,我來牽阮爸爸的鐵馬。」

老娼頭注視蓮華片刻,似乎在回憶。過了好一會兒才說:

「怎會汝爸爸沒自己來?我現在真無閒,妳等一下。」

不等蓮華回應,老娼頭已經不見人影。

蓮華又開始痛苦地等待,一再忍受尋歡客的猜疑和醉漢的無理。她無助而畏懼,猶如一隻被老鷹圍困的小雞。於是她又面對牆壁,強迫自己閱讀書本。

「查某囝仔,汝爸爸的鐵馬在後面,妳自己去牽。」

蓮華經過千辛萬苦,只為了等待「老蔥頭」這句話。

她不難找到鐵馬,卻難在如何把它騎回家。

她把書包挾在後輪上面的鐵架,為了盡速離開酒家巷,她試著騎鐵馬。父親是個六尺大漢,他的鐵馬高大笨重,連接座位和手把的橫桿高過她的胸膛。她奮力跨上鐵馬,鐵馬猶如一匹傲慢無羈的野馬,而蓮華是一個毫無經驗、瘦弱的小牛仔,牛仔尚未跨上馬背,已被狠狠地摔在地上,更糟的是鐵馬壓住她的右腿。一位男士拉起鐵馬,另一位扶起蓮華,四周圍滿觀眾,幾個酒家女哄然大笑,有人嘖嘖嘆息,有人幫忙撿起四散的書本。

「有受傷嚒?」

蓮華垂眼搖頭,急忙把書本擠進書包,又夾在鐵架上,強忍右腿的疼痛,低頭牽著鐵馬顛簸地慢慢走。圍觀者的憐憫聲、笑聲在她身後蕩漾開來,她的淚水模糊了視線,汗水沾濕了衣襟。

那是一段漫長難行的路途。回到家,弟妹已經入睡,父親坐在客廳(也是餐廳)的飯桌旁,吃花生米、喝紅露酒、聆聽收音機播放「阿善師講故事」,母親侍候在側。

「媽,我把爸爸的鐵馬鎖在門口。」

「還有飯,妳去吃。」

    蓮華坐在桌邊的圓凳上,安靜地吃飯,偶而也分享父親的花生米,這是一個溫暖祥和的家。

 父母親沒有過問蓮華去酒家牽鐵馬的情形。她飯後先洗碗,再找藥膏塗抹擦傷的腿,接著去河邊提水。

 陳雲錦 David Chen  1979年 攝

 她原本決定從酒家回來以後要向父母提及四年前的墊板恩情以及她心中的感激,可是她沒有那麼做,是不是唯恐打亂當時家中寧靜的氣氛?她不清楚。不過,她有意無意地把輕提的嘴角和微笑的眼光飄向父母。

洗碗和提水的時候,她不自覺地哼出一個自編的曲調,沒有歌詞。

年少的蓮華,已經能體會無言的力量。她 「嗯,嗯,嗯……」地清唱“無言歌”。

  唱出歡樂還是憂傷?

  唱出感慨還是讚歎?

唱出失意還是期望?

  唱出惆悵還是釋然?

歌詠牡丹爭艷麗的繁華?

  還是蓮花出淤泥的清雅?

歌詠秋菊凋零的脆弱?

  還是寒梅綻放的堅強?

吟述道路顛盪?

  還是旅途平坦?

讓感性的無言歌 

  唱出你的心懷。

 廚房裡的水缸水滿以後,她趕緊寫作業,又為次日的英文考試做準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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